社会学丨看见，然后去思考

Original 吴浩旖、黎宛冰等深度训练营 2022-04-30

记者 | 吴浩旖黎宛冰周荣旺黄晨发

编辑 | 张蔚婷陈冬艳胡世鑫

近几年，泛社会学的作品热度见长。《岂不怀归：三和青年调查》、《我的二本学生》、《过劳时代》、《把自己作为方法》等社会学相关书籍，以及关注社会现象的《外卖骑手，困在系统里》、《葬花词、打胶机与情书》等具备强烈现实关怀的热门文章，越来越频繁地出现在读者的视野里。处于转型时期的中国社会，对于社会学的呼唤，正在被大众听见。

但谈起社会学专业，大多数人仍然觉得云里雾里。包罗万象的社会学，到底在学些什么？我们与社会学专业的高校教师、学生以及社会学出身的职场人士聊了聊他们对专业的理解，希望能为学弟学妹们提供一窥社会学精彩的窗口。制图：王笑康

满足对社会的好奇心

李昂然是浙江大学社会学系“百人计划”研究员，但他本科时学的并不是社会学专业，而是行政管理。

当他提出研究生阶段学习深造要选择社会学时，质疑与反对的声音不绝于耳。要如何回应这些声音呢？他想，社会学就能给出答案。 “德国社会学家马克思•韦伯认为人类社会发展是朝着高度理性化的方向进行的，分为工具理性跟价值理性。” 李昂然认为，我们现在的社会正处在转型发展的阶段，我们的文化与周围接触到的社会现象，都是比较工具理性化的。 “如果你认为上大学就是为了找到一份好的工作，那么大学就是一个工具。所以这是一种社会现象：我们整个社会现在处在一个高度工具理性的阶段，我们所干的事情是有目的性和追求结果的。但是你会发现随着社会的进步，年轻人不光去追求工具理性——他们不仅仅想‘我上大学是为了找到一个好工作’，他也会去思考‘我工作的价值在哪’。从马斯洛需求层次的角度来看的话，最低的层次是安全，我们现在可能发展到中间这一层。也就是说，对于年轻人，尤其是大学生来说，他不光是想要去养家糊口，可能有了更多的、更高一点的价值层次的追求。”

马斯洛需求层次理论图
驱使李昂然学习社会学的最原始的冲动是“满足内心的好奇”。教育与社会公平的关系是什么？教育资源到底怎么分配，才能去促进社会公平和正义，或者促进社会的流动？他渴望通过在教育社会学方向的深耕，思考与研究这些“为什么”。
毕业于复旦大学社会学专业的万一，曾是社科试验班的一员。在接触了社会学、社会工作、国际政治等五个方向后，他最终选定社会学作为本科的主修专业。因为他“更倾向于关注微观的、更偏向于社会因素的内容”。
“对社会现象的好奇心”和“比较好的共情能力”，同样是万一认为的社会学学子所必需的特质。
“如果你本就有悲天悯人的倾向，你想要去理解社会的运作逻辑，尤其是关于底层的内容，社会学是个不错的路径。它很强调社会问题背后的结构性、系统性的问题。”万一说。

透过社会学理解世界

“社会学学什么”，这个问题不仅是大众所困惑的，实际上，它的答案也是社会学学者与学子们孜孜以求的。 “我觉得社会学是一门你需要不断修正你对它的认知的学科，你对它的认知并不是一成不变的。”万一认为，社会学本身不是靠清晰的内核去界定的，因为它涉及的议题很广，方法论也各有不同，更多是在认知过程中形成对它的感受的。万一至今仍然记得，大一的课堂上，老师这样描述社会学——“你很可能并不能说出来它是什么，只能说出来它不是什么”。在此后的学习与实践过程中，万一慢慢理解这句话的意思。 “古典社会学理论”这门课围绕涂尔干、马克思、韦伯和齐美尔四家理论展开精读细讲。他至今仍能记起被大量的阅读材料支配的恐惧。当老师说到“韦伯几乎提了社会学所有的问题”时，他忽然意识到，无论是遵循工具理性逻辑的科层制，还是技术和社会的关系，韦伯涉及到了几乎所有现今社会学研究的范畴。原来这些古老的概念，在今天也并不是无聊和过时的，甚至让他产生了一种“问题在重复它们本身”的奇妙感觉。 “仿佛这是身为人类的某种共性。”这也是万一领会到的，社会学的独特之处。社会学的研究需要不断回归经典文本，通过与理论对话，来回顾和映照现在的问题。美国著名社会学家赖特•米尔斯曾说，“我力求客观，但绝不冷漠”。万一认为，系统的社会学学习改变了他对社会公平、正义抱有的空泛的认知，让他更好地理解了社会互动的意义。共情能力的增强，也让他多了对社会的关怀，“你能够更好地体会到他人的艰难，社会的矛盾之处，然后对整个社会更有善意。” 中山大学2017级社会学专业的欧芃瑞现已直博到清华大学社会学系。对她而言，社会学的有趣之处，在于丰富鲜活的生命故事，以及个案所联结的社会运作的基本逻辑和社会发展的基本规律。 “社会学它本身研究的内容，就是由很多的案例或故事形成的某些普遍现象。尤其是当我们在做定性研究的时候，老师会强调，希望你的论文能够去讲好一个故事。”欧芃瑞解释道。讲好故事，需要的不仅是将个体故事与理论结合起来，最重要的是切实地走入田野，触碰真实的社会图景。欧芃瑞曾跟随丁瑜老师在中山大学附属第一医院消化内科做有关炎症性肠病患者的群体调研。炎症性肠病多发于年轻人。调研期间，欧芃瑞遇见了一位患有炎症性肠病多年的女病人。由于家庭情况不好，她一直没有治疗自己的炎症性肠病。不幸的是，后来她又被查出患有乳腺癌。好不容易治好了乳腺癌，在备孕生小孩的时候，病人发现自己的炎症性肠病愈发严重。可由于负担不起其他治疗方法高昂的费用，又为了能够让孩子顺利出生，她只能选择每天只吃营养液的方式支撑下去。“她说，她有一段时间嘴馋，想吃一点米糊——米糊这种东西在我们看来已经是清淡了，是我们自己都未必愿意吃的东西。她当时只想尝一尝，结果她只尝了一口之后，到了晚上就上吐下泻进了急诊。” “为了一个新的生命，她那么负责，去做那么多她力所能及的事情，甚至牺牲了自己人生很多的乐趣，牺牲了自己本该有的一些权利，我是觉得这件事情是让人感动的。”深受触动，也倍感同情的欧芃瑞开始思考，这背后可能反映了医疗的阶级不平等的问题，还有这种社会化结构性不公的问题。 “最需要得到这些医疗的人，恰恰就是那些永远没有能力去获得这些医疗资源的人，而他们为什么会那么需要这些医疗资源呢？恰恰就是因为他们从小生活的环境，他们的社会地位，他们的家庭背景就不如别人。这样的不公其实是形成了一个恶性循环，难以去打破。或者说从宏观的角度来讲，它是没有一个很明显打破的趋势的。微观上可能有一些个案是不一样，但并不影响我们对于一个整体趋势的判断。”当课堂上所学的理论与调查经验和现实世界碰撞，她在其间更加深刻地理解着社会中不同群体的情感和故事。除了通过多样案例去做理论研究和实地调研外，社会学专业也会涉及到统计学习以及数据分析等相对更注重理科思维的技能训练。“统计，尤其是比较前沿的一些统计，对于数理知识要求比较高。”欧芃瑞谈起本科阶段让她学得有些乏力的科目，非统计课程莫属。而“互联网与社会”这门与NLP（Natural Language Processing，自然语言处理）分析息息相关的方法课，则让万一饶有兴致。 NLP在发展道路上吸收了逻辑学、心理学、哲学等其他学科的观点并整合成自身的学术论点，这个包容的结合体召唤着他一步步深入学习。在那门课程中，任课老师详细地给学生们介绍了NLP分析运用的方法和工具，学生们还会接触到比较前沿的学术成果，运用比较新的方法来贴近当下的研究潮流。 “这门课真的很难，本科生选课的名额很少，上的人也少。”万一有些兴奋地说，“但当你真的把巨大的工作量完成以后，确实会让你感到非常有成就感。” 不可否认的是，在数据分析方面，他们受到的训练并不及专门学习大数据的同学，但万一认为社会学中学习到的数据分析更侧重应用。尽管“未必能阐述出使用这种方法的原因和意义，但我觉得这是一种更高的智识要求，不是为了适应市场，更多是对思考的锻炼”。万一说。

社会需要社会学

“把陌生的东西正常化，把正常的东西陌生化”，中南民族大学社会学系的本科生黄桢棋这样形容社会学专业的魅力。
“对于社会一些没有被发现的现象和边缘群体，社会学可以去发现他们，像是深圳人才市场的三和大神，或者是一些性少数群体。这就是把陌生的东西正常化。而正常陌生化，就是说很多我们习以为常的东西，或者一些在文化里约定成俗为道德规范的东西——这些东西不一定是正确的，它可能只是符合当下大多数人的想法而已。社会学就是要将这个刻板印象给打破。把这个所谓正常的东西陌生化去质问他，这个究竟正不正常。”

三和人力市场

清华大学社会学副教授严飞在其著作《穿透：像社会学家一样思考》中指出，“像社会学家一样思考，其背后的深意，就是我们不仅仅要看见、听见、触摸到、感受到我们每天身处其间的这个社会，更是要穿透日常生活的浮面，去找到事件背后的结构性逻辑，解剖我们纷繁复杂的世界。社会学的这种穿透力，可以帮助我们形成一种批判性思维，用更锐利的视角、更具包容性的人文关怀去看待周围的人，以及他们的行为与互动。”
根据欧芃瑞的了解，过去社会学专业的同学大多会选择考公务员，或是其他自己感兴趣的工作。“因为你很难说什么专业是真正对口的，其实很多专业都是这样，没有严格来说很对口的工作”。但现在，更多的社会学专业毕业生更青睐市场研究、用户研究这一类岗位，“目前有很多公司，尤其是一些互联网公司，他们的市场研究这些岗位也确实是明确指出了需要社会学专业的人”。
毕业以后，万一参与了公益性质的视频项目，但由于疫情的影响，项目夭折了，他就结合自身对新闻的兴趣换了份工作，到了现在的商业资讯类网站做编辑工作。
黄桢棋同样认为，“社会学专业的训练，没有办法提供一个让你很迅速地在毕业后就成为区别于这个社会上很多人的一种专业化技能，这种专业化技能反而是法学或者经济学这样的显学学科可以带给你的。”
李昂然也承认，社会学的报考热度并不算高。对此，他解释道：“社会学目前在国内外发展的困境是一样的，很多优秀的学生不愿意学，因为他看不到希望，不知道我学出来以后能有什么用。”他在无奈之余，也表示对个人选择的理解。
然而，他并不赞同学习社会学就跟“找不到好工作”划上了等号。“其实我觉得学了是从社会学专业毕业以后可以干很多事情，可以从事各个领域的工作。”他觉得少有人会去质疑学习物理这种工具理性比较强的自然科学有什么用，但社会学，乃至人文社科，都面临着潜在的污名化。
“社会学是一个工具理性比较弱，相对来说价值理性比较强的一个学科，它引起我们对事态发展脉络的思考，令我们探究存在的问题的意义。所以在去跟别人解释的过程当中，很难既能够保持自己理想化的状态，同时又让别人觉得不是那么脱离实际。”他解释道。
“为了整个社会健康稳定地发展，我们需要社会学。”李昂然始终觉得，社会学是通过一种系统且科学的方式去研究社会问题和社会现象，从而给我们的生活做出一种科学的指导。归结到学习社会学的个人，当他对社会现象、社会问题有一个非常系统和科学的认识，那么无论他从事什么领域的工作，社会学都能对日常工作提供一定的指导。”
“只有当你参与到社会学的研究中去，你才能发现这个学科对社会的重要性。”宁夏大学社会学系的本科生白首说。

《社会学的想象力》赖特•米尔斯美国社会学家赖特•米尔斯在《社会学的想象力》一书中阐释了自己对社会科学的理解：“我不相信社会科学能拯救世界……我所具有的知识使我对人类的机遇有非常悲观的估计。但即使这是我们现在所处的境地，我们还是必须问，如果凭借智识确能发现摆脱我们时代危机的出路，那么不正轮到社会科学家来阐述这个出路吗？尽管不总是很明显，我们所代表的正是对人和人类处境的自觉。”

正视我们所生活的社会，融入其中，带着问题不断思考自己的社会行为和与他人的关系，思考我们周遭事物的变化和日常制度的实践，思考离我们更远的古往今来和社会变迁。——或许，这就是社会学所指引的方向。

（应受访者要求，文中万一、白首为化名）

采访人员名目与基本信息：

李昂然

中国海洋大学行政管理学士（2008-2012）

康涅狄格大学社会学硕士（2012-2014）

康涅狄格大学社会学博士（2014-2019）

现任浙江大学社会学系“百人计划”研究员

欧芃瑞

中山大学社会学17级本科生保研至清华大学社会科学学院社会学直博生

万一

本科就读于复旦大学社会学专业（2015-2019）现从事网站编辑工作

白首